【青春名人堂】關於身體
2016-07-23 聯合報 今日登場姚尚德
高中二年級的女學生在我演講後遞給我一張紙條。一離開學校大門,我便攤開紙條,上面寫著:「老師,我曾被繼父性侵長達三年。雖然事情爆發後他被趕走也被判刑了,可是我總覺得他在我身體裡沒有離開。剛剛聽您的經歷,我非常能夠理解您對身體的思考。如同您一樣,我也曾試過許多激烈的方式,想要把這個加害者從自己的身體裡抓出來,但傷害到的總是自己。可是,剛剛您說,事情發生了就不會逆轉,除非我們給予事件一個新的觀點,身體並不是失去,而是多了一個空間可以容納並且給予更多的愛。謝謝您,這些話,對我,非常的重要。」最後那五個字,筆跡刻畫得非常重,彷彿是一種自我宣言。
將紙條收入皮夾中,我想起她方才臉上輕淺的笑容,無論意義如何,都十分動人。走在台北街頭,我想著雙腳這四十年來承載的這副軀體,想著生命中幾次讓心靈產生巨大轉變的事件,都與身體有關。十三歲那年,我的身體被強行打開,成為了性暴力的犧牲品,童年與歡笑就此封存。有那麼一段還算漫長的時間,破了洞的身體想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填滿自己,卻只是愈填愈空。二十六歲,默劇課第一天,地板後滾翻練習,我的體重把貼著地的背壓得很沉,當雙腳以拋物線甩至頭頂上方時,雖然未能順利翻過,但生命中有些沉重無比的東西開始鬆動了。默劇老師看著因為肥胖而自卑、動作不利索的我說:「尚德,你擁有獨特的身材。」那刻,雖然抱持著質疑,但我的內心同時開啟了一個自我觀賞的空間,讓我在後來幾年的時間學著觀看自己,並見證自己從未見過的美麗。三十歲那年,連續幾位算命師父不約而同地告訴我前世是修行人。修行者,虛幻縹緲,我開始砸大筆錢在靈性課程、諮商及療程上,為了探索自己、解放自己、把前世失去的落地生根的力量找回來,卻陷入更深的恐懼與迷惘之中。三十四歲,一場單向虛妄的愛以互相言語傷害作終,我沉溺在口腹之慾,身軀膨脹的程度,前所未有。三十六歲,默劇出走,一段從零開始的旅程,走出了一條關於身體的思維。行走之中,心靈的迷惘與空轉般的探索都放下了,只剩下軀體。每天跟自己的身體相處,感覺雙腳的疼痛,肚子的消平,肌膚轉而粗糙,一切都回到身體之中。三十八歲,母親逝世。我看著承載母親肉身的工具從雙腳,拐杖,病床,棺木,最後連人一起落進一盅骨灰罈裡,一口氣盡,人的堅強如此,脆弱亦是如此。
我還是想起二十六歲默劇課的那個後滾翻練習。多年之後,我終於順利翻過,雙腳帶著骨盆、上身,頭順勢而起,一口氣,一個完美的拋物線。關於身體,還有很多,但也許也不多,就只是生活著,使用它,和它在一起,做一個有頭有尾的翻滾動作。生命,也許僅此而已。